
吉先生的名字很怪,姓吉,名吉,在中文系開一門很冷僻的課,專講中國方言。這門課居然很受學生歡迎。第一是吉先生的口才好,在語言上有特殊的天賦,不僅能講許多種方言,還惟妙惟肖。有人說他如果去說相聲,定能脫穎而出成為一個大腕。第二是吉先生為人很隨和,沒有架子,永遠是笑瞇瞇的樣子,對生活有一種相當達觀的理念。
?他業余最大的愛好,是逛古玩市場,專找那些小攤子轉悠,不時地買回一些小玩意,如印盒、印章、玉環、玉佩之類,用行話說他收藏的是雜項。許多年前,他買了一塊田黃印石,很得意,時刻帶在身上,逮著誰必拿出來炫耀。看過的人都說這是一塊黃玉,不是田黃。他哪里肯信,依舊高高興興地讓人欣賞。那時,當過他碩士導師的甘辛老先生還在世,說:“人說是假,他自認是真,并以此得到愉悅,正如佛理所稱‘境由心造’,一般人是做不到的。”
甘老先生最不滿意吉先生的,是他的“述而不作”。課上得好,講義也寫得精審,而且時有新鮮見解,但很少加以整理,形成論文和論著。吉先生在這一點上相當固執,他說只要學生聽課有所收獲,就行了。
吉先生當了好多年的講師,爾后還是甘辛老先生據理力爭,以他在中國方言研究上的權威地位,“內不避親”,好歹讓吉先生升了個副教授。不久,甘辛老先生魂歸道山,吉先生在副教授這個職稱上就再也沒有挪過窩。
吉先生五十有五了。
在導師生前,吉先生每周必有一次上門請教。導師坐著,他堅持必恭必敬地站著。導師故去后,他還是每周一次去向師娘請安,不落座,站著問師娘身體如何、生活如何。
師娘說沒見過這么義道的孩子。
師娘說:“你老師走前最掛念的是你什么時候升上教授。”
吉先生說:“做學生的很慚愧,辜負他老人家了。”
“他的學生居然還是個副教授,人家不奇怪嗎﹖”
“是奇怪,也……不奇怪。”
師娘嘆了一口氣。
有一天,師娘忽然從柜子里拿出一大沓講義稿,里面還夾著一個大信封,上寫:給吉吉小友。
“是你老師留給你的,他讓我過幾年再交給你,你仔細讀讀那封信。”
導師在信中說,這是《中國方言淵源叢考》一書的書稿,其中有許多見解取自吉吉平日的言談,有許多資料是吉吉幫助收集的,希望吉吉整理此書交出版社,可署兩個人的名字,以便將來評職稱。
師娘說:“你就聽一回你先生的話。”
吉先生點了點頭。
為整理這部書稿,吉先生花了三年的課余時間。
他把那塊自認為是田黃的印石,收進一個木匣子里,再也不讓人鑒賞。他也沒有興趣去逛古玩市場了,一心一意地整理書稿,補充資料,認認真真地考訂,一字一句地推敲。
然后,他把重新抄寫的書稿,交給了江南大學的出版社,只署了導師甘辛一個人的名字。但他寫了一篇情文并茂的“代后記”,準確地評價了導師一生的學術成就,深情地回憶了導師的音容笑貌以及對自己的教誨和提攜。
書出來后,他恭恭敬敬地把樣書和稿費交給了師娘,說:“請您原諒,我沒有署自己的名字。其實這本書,老師生前完全可以整理出版的。他為了鞭策我,故意把這工作留給我來做,以便讓我毫無愧疚地署上自己的名字。我感謝他,但我決不能這樣做。”
師娘說:“你呀,你呀。”
六十歲的時候,吉先生退了休。如果他是教授,可以干到六十五歲。
退休了的吉先生,沒有任何悵憾之色,依舊是笑瞇瞇的樣子,他覺得他這一生很值。
他現在有足夠的時間去逛古玩市場了,而且是和退休了的老伴兒一起去。
兒子去了美國留學。
日子真正地輕松下來。
有一次,吉先生和老伴兒在一個小攤子上,買到了一方端硯,上面有銘文,是明代一個稍有名氣的畫家用過的,開價1000元。吉先生狠了狠心,砍價到800元。小販說:“就沖您這眼力,我服!成交吧。”
吉先生的老伴兒問:“是真的嗎﹖”
“那還有假?我就認定它是真的了,誰說也不算。”
責編:周媛
初審:周媛
來源:株洲高新區(天元區)融媒體中心
下載APP
分享到